捉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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捉奸
第二十一章
蘭亭布坊的門外已被圍得水洩不通, 即便淮陽府衙遣了幾個衙役過來，依然無法疏通看熱鬧的人潮。
一名收了攤子準備歸家的青年，前一刻還在為寸步難行的擁堵而破口大罵, 下一刻卻被布坊門前的香艷光景吸引著駐足。
只見布坊門前的石階下，跪臥著一位春光大洩的美婦, 渾身上下, 只用一片床幔由腋下纏了身。
奈何帷幔不及身長，任憑赤.裸的雙足再如何向內蜷縮，都縮不進那單薄的幔布之中。
“休要汙蔑我！我要見我家老爺！”
眾目睽睽下，她目眥欲裂的撕扯著閆老板的褲腳, 另一只手還不忘捂拽著胸口遮羞的幔布, 淩亂發髻下的雙頰早已被凍出了血絲。
即便醜事宣於白日之下, 卻仍在冽冽寒風中顫著唇齒辯解。
那閆老板被她纏的心煩, 猛的擡腳，像踢開一件臟物般, 將她踹到了一旁。
他抖了抖褲腳, 將方才被那女人攥皺的褲腳撫平，目光越過她, 轉而向門口角落被打的只剩半條命的奸夫斥道：“管管你這姘頭！哪兒來的滾哪去！我這布坊是做正經買賣的地方，容不下你們這些野鴛鴦在此偷嫖！”
有看熱鬧的附和道：“做出這種事, 還想要見自家老爺？難道還指望他替你納個男妾不成？”
人群中發出一陣恥笑，淫詞穢語不絕於耳。
跪伏在地的美婦便是李若蘭，她因羞恥而漲紅的面容漸漸變得煞白。
昨日夜過子時, 江夢仍未歸家, 心有不安的她便瞞著江淮尋來布坊, 誰知與那閆老板交談片刻的功夫，便莫名暈厥過去。
再次醒來時, 竟與那遠方外甥李賢共枕一榻！
後知後覺的她，這才從中咂出了頭緒，辛苦籌謀多日，到頭來竟被江赭反將一軍！
怒火攻心的她，還未想好如何應對，便被人闖入房內，用幔帳裹了身子，連同那李賢一起，被丟出門去。
正值淮陽早市熱鬧的時候，百姓得見有人被捉奸，紛紛興奮的叫囂著圍觀了過來。
李若蘭想逃，卻被布坊的夥計執棍棒罵罵咧咧的攔下，被迫束在了人群圍起的狹窄天地中。
她猶如一個無頭蒼蠅般發瘋的擠竄著，試圖逃出這片陷阱。
可無論沖向何處，不僅撥不開人群，還被無數不知從哪裏伸出的臟手揩摸了身體，裸露在外的一對香肩，在外男的嘲諷聲中被掐攥得通紅。
羞恥窩囊之餘，她盡可能的垂首，用散下的碎發遮了雙頰，只留雙眸前的一寸窄隙。
她心想，素日裏雖多與權貴商婦打交道，但鮮少在淮陽百姓面前拋頭露面，只要自己不暴露身份，待回到宅中，面對江淮時，仍有瞞天過海之計。
馬車就停在旁邊的巷子裏，她攥緊遮體的帷幔，顧不上那半死不活的李賢，躬起身子赤著雙腳再次試圖沖破擁擠的人群，欲溜之大吉。
人群中卻響起不合時宜的喊聲：“喲呵，這不是江夫人嗎？前些日子你家江老爺在我們恒豐酒莊飲了不少鹿鞭酒，看來再怎麽大補也比不上二十出頭的小郎君啊。”
周圍的議論聲霎時炸了鍋，若說方才的人們只是貪享春色，順便調侃幾句男女穢事，卻在知道對方身份後，面容變得可怖起來。
人本就對不屬於自己的財富產生莫名的疾恨，而江宅是淮陽一座耀眼的金山，這座金山卻不能與百姓共享。
甚至剝削壓榨著一部分的民眾。
如今這金山上繪出了一副不雅的春圖。
汙穢、浪蕩，將這金山的光芒玷汙。
人們心中的疾恨突然有了宣洩的出口。
於是，調侃變成了謾罵，嘲笑變成了詛咒。
一句句一聲聲帶著噴灑的唾液，砸進了李氏的耳中。
嫁進江宅的這些年裏，她規矩本分，細心操持著諾大的家業，即便江淮放不下大房，她依然大度隱忍，從不任性爭寵。
她只是想給自己的女兒爭取一份平等，想讓自己在百年之後也能安穩的供奉在江氏宗祠裏。
而如今，卻平白無故背負上這種莫名的辱罵。
她瞥了一眼抱臂蹲在門口的李賢，整張臉已被打的瘀腫不堪，只穿了一條薄褲的他，瑟縮在墻根下被人指指點點。
他是她娘家的遠房外甥，若醜事傳回去，後果可想而知。
江赭的這步棋，不僅要讓她在淮陽身敗名裂，還要在她杭州的娘家，安上一個亂.倫的罪名！
她李若蘭這輩子算是徹底成了碳渣子，只剩被棄的命運。
想至此，她猛地揚起了頭，她不能就這麽逃了，事已至此，她要報官，她要將此事鬧大！就算被查出她意圖加害江赭之事，也比自己身敗名裂要好！
於是，她沖回去扯住了其中一個正在疏散百姓的衙役，懇求道：“我要報官！我是清白的！我是被人陷害的！帶我去淮陽府衙！”
那衙役本就被嘰喳雜亂的人群惹的心煩，回首間像看一個瘋子般瞅了李氏一眼，不耐道：“那你可有證據自證清白？”
“我能證明！”
李氏踟躕間，聞布坊大門內傳出了江夢的聲音。
只見她雙手擰著自己的腰間的棉袍，有些膽怯的從門口踱出。
她早該沖上去護住自己母親的，可不知為何，在看見衣不蔽體的母親被人群圍觀唾罵時，心中竟生了怯意。
從小到大，她因庶出而在江宅遭遇不公時，唯一擋在自己面前的人便是母親，她於自己而言，是鎧甲一般的存在，也從不讓自己單獨面對江氏宗族裏那些沖二房叫囂的魑魅魍魎。
在江夢的印象中，母親總是一副衣著端莊，遇事沈穩的樣子，從未見過像此般披頭散發嘶聲力竭的模樣，仿佛那具刀槍不入的鎧甲終於被敵人的長槍.刺破，百姓們的口水亦如蛆蟲般爬滿了她的身子。
江夢突然害怕穿上那身鎧甲。
可心中的道義驅使她向前，逼迫她將自己的皮肉撕下，做成鎧甲保護母親。
她即將踏出門檻的那刻，布坊中的一個小廝疾步走來，附在她的耳側低語了幾句。
江夢邁出去的腳步卻倏然收住，不再向前。
那小廝的話像一記長鞭，抽向了她的心窩子。
而方才的那句“我能證明”卻被所有人清清楚楚的聽了去。
李若蘭訝異的看著突然出現的女兒，見她衣衫規整，心中松下一口氣的同時也更難堪，畢竟自己從未在她面前如此狼藉過。
“她是誰？如何幫你作證？”那衙役嫌棄的將自己的衣角從李若蘭的手中扯回，居高臨下的發t問。
而李若蘭卻猶疑了，那句“她是我的女兒”哽在喉間，是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，若開了口，整個淮陽都會知曉江氏庶女江夢有一個不知檢點的母親，以後女兒的親事就更沒有著落了。
這時，一直冷眼旁觀的閆老板卻突然開了口，語氣中還帶了一絲迫不及待道：“官爺問對人了，這個丫頭是她的女兒，不如聽聽她是如何為自己母親辯白？”
李若蘭這才敢擡起頭，看向一臉畏怯的江夢，心想江夢定是知道些什麽，才敢當著官爺的面挺身而出。
人在落魄之極時，還得是血親才能向自己伸來雙手，李若蘭抿著凍紫的雙唇等著江夢開口。
等待著自己的女兒為自己結束這場荒唐的夢魘。
江夢迎著百姓們鄙夷的目光，回想著方才聽到的話，遲疑了片刻，竟然後退一步，愧疚的看著自己的母親，字字鏗鏘道：“我來證明，我母親……早就與娘家遠親李賢有不軌之事，昨日以幫家姐挑選喜服為由，與李賢偷偷留宿於此……”
人群中一片嘩然。
江夢垂眸淡述，不敢迎對母親的眸光，說到最後更是沒了氣力，雙腿軟爛的跌坐下去。
李氏更是呆楞的瞪著雙眼，耳鳴猛然充斥耳畔，沒過了人群中的喳喳穢語……
明日便是小年，街角的落雪還未盡數消融，路面相較於往日幹爽了不少。
布坊對街二樓茶室開啟的窗扇處，沈澈兩條手臂隨意的肘在窗臺上，饒有興致的看著樓下街口的這一幕，好奇的回首，朝桌邊正在飲茶的江赭問道：“你到底如何要挾了那江二，能讓她在眾目睽睽之下倒戈，做出汙蔑自己母親之事？”
江赭放下手中茶盞，淡笑道：“比起要挾，我更喜歡讓別人做選擇，我給了江夢兩條路，一是在沒有物證的前提下替自己母親辯白，無論結果如何，與李賢坐實茍且的李氏，都免不了被休棄的結局，連帶同流合汙企圖構陷我的江夢，也會被趕回杭州。可即使她們回了杭州娘家，李家又怎會收留一個與自己外甥亂.倫的棄婦呢？”
江宅回不去，又被娘家李氏避如蛇蠍，母女二人孤苦無依，在這女人本就卑賤的世道，又身為商籍，留給她們母女倆茍活下去的營生可是不多了。
窗外澄空崢明，清冷幽深的空氣中有了春意。
沈澈回過身，斜倚窗棱，叉起雙臂，將收回的目光落在了江赭的身上，扯著薄唇道：“另一條呢？”
“另一條路，便是放棄李氏的清譽，大義滅親，如此一來，母親雖被休棄，但江夢仍是江家女，我許她一半家產，也好讓她有錢供養被休棄後無處可去的娘親。”
江赭話音一頓，擡眸對上沈澈探究的眼色。
清譽和活命，孰輕孰重。
沈澈端凝著眼前的丫頭，憶起初見時的及笄宴上，她嬌柔的扯著自己的袖口，面對二房的刁難，人前顯露出極盡的無措，似秋風海棠，讓人有展袖護住的沖動。
再看如今將敵人玩弄股掌的睥睨之態，與之前更是判若兩人。
江赭嘴角輕蔑一揚，不屑道：“不巧讓小侯爺見識到了我這個毒婦的手段，若是現在悔婚還來得及。”
身旁的茶童為二人的茶盞中換了剛煮好的新茶，濾過了茶渣的茶水清澈通亮，掛著一縷薄霧，飄忽升空。
沈澈支起身子，從窗邊挪到了江赭對面的茶案旁，坐罷，端起杯盞輕吹，故作不經意道：“巧了，小爺我也不是什麽好人，反倒覺得，我與姌姌……”他話音輕頓，驟然擡眸湊近道：“甚是般配～”
茶案本就短窄，二人置臂其上，之間本就剩了僅有的幾寸空隙，沈澈就這樣近的在她面前，邊飲茶，邊像觀摩一件玩物般端詳著她。
換作別的姑娘，定是要被這灼熱的目光看的羞燥，可對面坐著的偏偏是心如蠶繭的江赭。
沈澈不僅沒有從對方的眸中捕捉出羞赧，就連一絲的局促都不曾翻湧。
少年的小心思沒有得逞，耷拉下了密長的眼睫，失望顯而易見。
江赭這才意識到是自己煞了風景。
她既要嫁給眼前的男子，便要對這個選擇負責到底，即便心弦已死，也應極力配合才是。
否則，這小子性情陰晴不定，若被自己一直冷淡，真的毀了婚，自己豈不變成了淮陽的笑話。
她看著對面沈了臉色看向別處的沈澈，情急之下，竟用她那雙細長溫糯的纖手捧起了對方的臉……
沈澈錯愕一剎，剛抿進口中的茶水，險些哽在嗓子裏。
他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，恍的有些懵，又莫名擔心晨須是否凈的清爽，唯恐紮到對方軟嫩的雙手。
而江赭卻扯開嘴角，勉強笑道：“姌姌也覺得，與懷川甚是般配～”
沈澈被她皮笑肉不笑的迎合之態，惹的嗆咳起來。
欣慰的同時，又有些難言的苦澀摻雜其中。
他放下手中杯盞，擡手覆上她的手背，清瘦的骨節觸感不似她掌心那般嫩滑，握在手中似雛鳥的羽翼，讓他放輕了掌力。
他本想對她說，不必這般刻意迎合他，卻又怕她聽後抽回臉畔的雙手。
貪戀的糾結下，沒等開口，江赭便收起了臉上略顯僵硬的笑意，自他的手中掙回了雙手，起身道：“懷川若有興致，可以再瞧一會兒樓下的熱鬧，我得走了。”
今日鬧劇，想必很快就會傳到爹爹的耳中。
江淮行商多年，雖鮮少過問後宅之事，但卻不等於不懂女人間的征戰。
李氏侍奉他身側多年，雖偶有算計，但要論起貞節牌坊，江淮還是相信李氏的。
如今出了這等醜事，又出在江赭名下的布坊中，難免會對她起疑，所以，江赭設計讓江夢指證自己的母親，其實是做給自己父親看的，只有這樣，江淮才能勉強信上三分。
若依然不信，江赭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，那些李氏母女構陷自己的證據，若是擺在父親面前，李若蘭一樣免不了被休棄的結局。
但是自己也會因算計李氏，而受到江氏家法的嚴懲。
所以她急著離開，是為了探探父親的口風，好做兩手準備。
沈澈一聽她要離開，雖萬般不舍，仍是起身相送。
卻在這時，聽到樓下傳來李氏絕望的哭喊。
二人忙從窗扇處探頭，發現那布坊門前停駐了一輛江氏的馬車，馬車上下來的是一直跟在江淮身邊的常管事。
那常管事在李氏面前丟下了一封休書，以及一件蔽體的外袍，連句話也沒有多說，便揚長而去。
順便帶走了李氏身側的江夢。
李若蘭雙目呆滯的望著馬車離去的方向，就那樣被無情的丟棄在逐漸散去的人潮中。
她突然停下了嘶喊，裹了裹身上的幔布，彎腰從地上撿拾起那件還留著江淮氣味的狼裘，平靜的將自己裹了個嚴嚴實實。
擡起頭，拔下了淩亂素髻中的玉簪……
江赭的心徒然揪起。
她太懂被人拋棄的滋味。
也比任何人都知道，此刻那只握在手中的簪子，其鋒利的尖銳處於自己來說，是多麽的誘惑。
它可以讓自己從被拋棄的悲慟中瞬間解脫。
江赭身子一顫，回首就要往樓下沖去，卻被身旁的沈澈徒手勾住了肩膀，攬回了身邊。
他俯首在自己耳畔輕言：“放心，你擔心的事不會發生。”
江赭猛跳的一顆心在聽到這句話後，竟然識趣的平和下來，仿佛受驚的小獸聽到了寺廟裏祥和的鐘聲。
而那李氏竟也真的如沈澈說的那般，只是用拔下的簪子重新挽了發髻，理順了鬢前的發絲後，隨著人群消失在了巷口。
江赭這才舒了一口氣，轉頭看向身旁正朝樓下望去的沈澈。
她雖不知他是如何確定那李氏不會自戕，但迎著快要褪去月白的初陽，卻是第一次細細打量了他的模樣。
輪廓分明的五官棱角如崢嶸高山的勁峰，長而濃密的鴉睫下，嵌著曜石般漆黑的眸子。
尤其那雙似笑非笑的薄唇，勾起時的笑意，總會被人曲解為紈絝從良後的深情。
確實是最受姑娘們歡迎的一張臉。
這樣一張臉，單是看著，就知桃花債不會少。
更何況他以後會在北戎戰事中封狼居胥，搖身變成褚國萬千少女長夜懷春時幻想的小郎君。
聖上更是賜了他仕女無數，而前世身為淮陽侯妻的江夢雖然在江赭面前以勝利者的姿態告別，可在沈宅的後院裏，卻是被十幾房的妾室擾的不堪重負。
外界雖搏了個與淮陽侯相敬如賓的美名，t可私下剝去外衣，誰又知道那錦衣的裏子是否爬滿了虱蟲。
想至此處，江赭不禁晃了晃肩頭，企圖掙脫掉方才沈澈為攔住她下樓，而被他輕攬住的雙肩。
對方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不適，適當的松了松手臂。
江赭順勢與他拉開了距離，她小心的把握著分寸。
不暧昧亦不疏遠。
她卻不知自己的舉動，卻在沈澈的心裏掀起驚濤駭浪，那種若即若離，觸而不得，正瘋狂吞噬著他的理智。
他那副風平浪靜的面容下，開始僭越的孕育起占有她的欲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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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一章
蘭亭布坊的門外已被圍得水洩不通, 即便淮陽府衙遣了幾個衙役過來，依然無法疏通看熱鬧的人潮。
一名收了攤子準備歸家的青年，前一刻還在為寸步難行的擁堵而破口大罵, 下一刻卻被布坊門前的香艷光景吸引著駐足。
只見布坊門前的石階下，跪臥著一位春光大洩的美婦, 渾身上下, 只用一片床幔由腋下纏了身。
奈何帷幔不及身長，任憑赤.裸的雙足再如何向內蜷縮，都縮不進那單薄的幔布之中。
“休要汙蔑我！我要見我家老爺！”
眾目睽睽下，她目眥欲裂的撕扯著閆老板的褲腳, 另一只手還不忘捂拽著胸口遮羞的幔布, 淩亂發髻下的雙頰早已被凍出了血絲。
即便醜事宣於白日之下, 卻仍在冽冽寒風中顫著唇齒辯解。
那閆老板被她纏的心煩, 猛的擡腳，像踢開一件臟物般, 將她踹到了一旁。
他抖了抖褲腳, 將方才被那女人攥皺的褲腳撫平，目光越過她, 轉而向門口角落被打的只剩半條命的奸夫斥道：“管管你這姘頭！哪兒來的滾哪去！我這布坊是做正經買賣的地方，容不下你們這些野鴛鴦在此偷嫖！”
有看熱鬧的附和道：“做出這種事, 還想要見自家老爺？難道還指望他替你納個男妾不成？”
人群中發出一陣恥笑，淫詞穢語不絕於耳。
跪伏在地的美婦便是李若蘭，她因羞恥而漲紅的面容漸漸變得煞白。
昨日夜過子時, 江夢仍未歸家, 心有不安的她便瞞著江淮尋來布坊, 誰知與那閆老板交談片刻的功夫，便莫名暈厥過去。
再次醒來時, 竟與那遠方外甥李賢共枕一榻！
後知後覺的她，這才從中咂出了頭緒，辛苦籌謀多日，到頭來竟被江赭反將一軍！
怒火攻心的她，還未想好如何應對，便被人闖入房內，用幔帳裹了身子，連同那李賢一起，被丟出門去。
正值淮陽早市熱鬧的時候，百姓得見有人被捉奸，紛紛興奮的叫囂著圍觀了過來。
李若蘭想逃，卻被布坊的夥計執棍棒罵罵咧咧的攔下，被迫束在了人群圍起的狹窄天地中。
她猶如一個無頭蒼蠅般發瘋的擠竄著，試圖逃出這片陷阱。
可無論沖向何處，不僅撥不開人群，還被無數不知從哪裏伸出的臟手揩摸了身體，裸露在外的一對香肩，在外男的嘲諷聲中被掐攥得通紅。
羞恥窩囊之餘，她盡可能的垂首，用散下的碎發遮了雙頰，只留雙眸前的一寸窄隙。
她心想，素日裏雖多與權貴商婦打交道，但鮮少在淮陽百姓面前拋頭露面，只要自己不暴露身份，待回到宅中，面對江淮時，仍有瞞天過海之計。
馬車就停在旁邊的巷子裏，她攥緊遮體的帷幔，顧不上那半死不活的李賢，躬起身子赤著雙腳再次試圖沖破擁擠的人群，欲溜之大吉。
人群中卻響起不合時宜的喊聲：“喲呵，這不是江夫人嗎？前些日子你家江老爺在我們恒豐酒莊飲了不少鹿鞭酒，看來再怎麽大補也比不上二十出頭的小郎君啊。”
周圍的議論聲霎時炸了鍋，若說方才的人們只是貪享春色，順便調侃幾句男女穢事，卻在知道對方身份後，面容變得可怖起來。
人本就對不屬於自己的財富產生莫名的疾恨，而江宅是淮陽一座耀眼的金山，這座金山卻不能與百姓共享。
甚至剝削壓榨著一部分的民眾。
如今這金山上繪出了一副不雅的春圖。
汙穢、浪蕩，將這金山的光芒玷汙。
人們心中的疾恨突然有了宣洩的出口。
於是，調侃變成了謾罵，嘲笑變成了詛咒。
一句句一聲聲帶著噴灑的唾液，砸進了李氏的耳中。
嫁進江宅的這些年裏，她規矩本分，細心操持著諾大的家業，即便江淮放不下大房，她依然大度隱忍，從不任性爭寵。
她只是想給自己的女兒爭取一份平等，想讓自己在百年之後也能安穩的供奉在江氏宗祠裏。
而如今，卻平白無故背負上這種莫名的辱罵。
她瞥了一眼抱臂蹲在門口的李賢，整張臉已被打的瘀腫不堪，只穿了一條薄褲的他，瑟縮在墻根下被人指指點點。
他是她娘家的遠房外甥，若醜事傳回去，後果可想而知。
江赭的這步棋，不僅要讓她在淮陽身敗名裂，還要在她杭州的娘家，安上一個亂.倫的罪名！
她李若蘭這輩子算是徹底成了碳渣子，只剩被棄的命運。
想至此，她猛地揚起了頭，她不能就這麽逃了，事已至此，她要報官，她要將此事鬧大！就算被查出她意圖加害江赭之事，也比自己身敗名裂要好！
於是，她沖回去扯住了其中一個正在疏散百姓的衙役，懇求道：“我要報官！我是清白的！我是被人陷害的！帶我去淮陽府衙！”
那衙役本就被嘰喳雜亂的人群惹的心煩，回首間像看一個瘋子般瞅了李氏一眼，不耐道：“那你可有證據自證清白？”
“我能證明！”
李氏踟躕間，聞布坊大門內傳出了江夢的聲音。
只見她雙手擰著自己的腰間的棉袍，有些膽怯的從門口踱出。
她早該沖上去護住自己母親的，可不知為何，在看見衣不蔽體的母親被人群圍觀唾罵時，心中竟生了怯意。
從小到大，她因庶出而在江宅遭遇不公時，唯一擋在自己面前的人便是母親，她於自己而言，是鎧甲一般的存在，也從不讓自己單獨面對江氏宗族裏那些沖二房叫囂的魑魅魍魎。
在江夢的印象中，母親總是一副衣著端莊，遇事沈穩的樣子，從未見過像此般披頭散發嘶聲力竭的模樣，仿佛那具刀槍不入的鎧甲終於被敵人的長槍.刺破，百姓們的口水亦如蛆蟲般爬滿了她的身子。
江夢突然害怕穿上那身鎧甲。
可心中的道義驅使她向前，逼迫她將自己的皮肉撕下，做成鎧甲保護母親。
她即將踏出門檻的那刻，布坊中的一個小廝疾步走來，附在她的耳側低語了幾句。
江夢邁出去的腳步卻倏然收住，不再向前。
那小廝的話像一記長鞭，抽向了她的心窩子。
而方才的那句“我能證明”卻被所有人清清楚楚的聽了去。
李若蘭訝異的看著突然出現的女兒，見她衣衫規整，心中松下一口氣的同時也更難堪，畢竟自己從未在她面前如此狼藉過。
“她是誰？如何幫你作證？”那衙役嫌棄的將自己的衣角從李若蘭的手中扯回，居高臨下的發t問。
而李若蘭卻猶疑了，那句“她是我的女兒”哽在喉間，是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，若開了口，整個淮陽都會知曉江氏庶女江夢有一個不知檢點的母親，以後女兒的親事就更沒有著落了。
這時，一直冷眼旁觀的閆老板卻突然開了口，語氣中還帶了一絲迫不及待道：“官爺問對人了，這個丫頭是她的女兒，不如聽聽她是如何為自己母親辯白？”
李若蘭這才敢擡起頭，看向一臉畏怯的江夢，心想江夢定是知道些什麽，才敢當著官爺的面挺身而出。
人在落魄之極時，還得是血親才能向自己伸來雙手，李若蘭抿著凍紫的雙唇等著江夢開口。
等待著自己的女兒為自己結束這場荒唐的夢魘。
江夢迎著百姓們鄙夷的目光，回想著方才聽到的話，遲疑了片刻，竟然後退一步，愧疚的看著自己的母親，字字鏗鏘道：“我來證明，我母親……早就與娘家遠親李賢有不軌之事，昨日以幫家姐挑選喜服為由，與李賢偷偷留宿於此……”
人群中一片嘩然。
江夢垂眸淡述，不敢迎對母親的眸光，說到最後更是沒了氣力，雙腿軟爛的跌坐下去。
李氏更是呆楞的瞪著雙眼，耳鳴猛然充斥耳畔，沒過了人群中的喳喳穢語……
明日便是小年，街角的落雪還未盡數消融，路面相較於往日幹爽了不少。
布坊對街二樓茶室開啟的窗扇處，沈澈兩條手臂隨意的肘在窗臺上，饒有興致的看著樓下街口的這一幕，好奇的回首，朝桌邊正在飲茶的江赭問道：“你到底如何要挾了那江二，能讓她在眾目睽睽之下倒戈，做出汙蔑自己母親之事？”
江赭放下手中茶盞，淡笑道：“比起要挾，我更喜歡讓別人做選擇，我給了江夢兩條路，一是在沒有物證的前提下替自己母親辯白，無論結果如何，與李賢坐實茍且的李氏，都免不了被休棄的結局，連帶同流合汙企圖構陷我的江夢，也會被趕回杭州。可即使她們回了杭州娘家，李家又怎會收留一個與自己外甥亂.倫的棄婦呢？”
江宅回不去，又被娘家李氏避如蛇蠍，母女二人孤苦無依，在這女人本就卑賤的世道，又身為商籍，留給她們母女倆茍活下去的營生可是不多了。
窗外澄空崢明，清冷幽深的空氣中有了春意。
沈澈回過身，斜倚窗棱，叉起雙臂，將收回的目光落在了江赭的身上，扯著薄唇道：“另一條呢？”
“另一條路，便是放棄李氏的清譽，大義滅親，如此一來，母親雖被休棄，但江夢仍是江家女，我許她一半家產，也好讓她有錢供養被休棄後無處可去的娘親。”
江赭話音一頓，擡眸對上沈澈探究的眼色。
清譽和活命，孰輕孰重。
沈澈端凝著眼前的丫頭，憶起初見時的及笄宴上，她嬌柔的扯著自己的袖口，面對二房的刁難，人前顯露出極盡的無措，似秋風海棠，讓人有展袖護住的沖動。
再看如今將敵人玩弄股掌的睥睨之態，與之前更是判若兩人。
江赭嘴角輕蔑一揚，不屑道：“不巧讓小侯爺見識到了我這個毒婦的手段，若是現在悔婚還來得及。”
身旁的茶童為二人的茶盞中換了剛煮好的新茶，濾過了茶渣的茶水清澈通亮，掛著一縷薄霧，飄忽升空。
沈澈支起身子，從窗邊挪到了江赭對面的茶案旁，坐罷，端起杯盞輕吹，故作不經意道：“巧了，小爺我也不是什麽好人，反倒覺得，我與姌姌……”他話音輕頓，驟然擡眸湊近道：“甚是般配～”
茶案本就短窄，二人置臂其上，之間本就剩了僅有的幾寸空隙，沈澈就這樣近的在她面前，邊飲茶，邊像觀摩一件玩物般端詳著她。
換作別的姑娘，定是要被這灼熱的目光看的羞燥，可對面坐著的偏偏是心如蠶繭的江赭。
沈澈不僅沒有從對方的眸中捕捉出羞赧，就連一絲的局促都不曾翻湧。
少年的小心思沒有得逞，耷拉下了密長的眼睫，失望顯而易見。
江赭這才意識到是自己煞了風景。
她既要嫁給眼前的男子，便要對這個選擇負責到底，即便心弦已死，也應極力配合才是。
否則，這小子性情陰晴不定，若被自己一直冷淡，真的毀了婚，自己豈不變成了淮陽的笑話。
她看著對面沈了臉色看向別處的沈澈，情急之下，竟用她那雙細長溫糯的纖手捧起了對方的臉……
沈澈錯愕一剎，剛抿進口中的茶水，險些哽在嗓子裏。
他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，恍的有些懵，又莫名擔心晨須是否凈的清爽，唯恐紮到對方軟嫩的雙手。
而江赭卻扯開嘴角，勉強笑道：“姌姌也覺得，與懷川甚是般配～”
沈澈被她皮笑肉不笑的迎合之態，惹的嗆咳起來。
欣慰的同時，又有些難言的苦澀摻雜其中。
他放下手中杯盞，擡手覆上她的手背，清瘦的骨節觸感不似她掌心那般嫩滑，握在手中似雛鳥的羽翼，讓他放輕了掌力。
他本想對她說，不必這般刻意迎合他，卻又怕她聽後抽回臉畔的雙手。
貪戀的糾結下，沒等開口，江赭便收起了臉上略顯僵硬的笑意，自他的手中掙回了雙手，起身道：“懷川若有興致，可以再瞧一會兒樓下的熱鬧，我得走了。”
今日鬧劇，想必很快就會傳到爹爹的耳中。
江淮行商多年，雖鮮少過問後宅之事，但卻不等於不懂女人間的征戰。
李氏侍奉他身側多年，雖偶有算計，但要論起貞節牌坊，江淮還是相信李氏的。
如今出了這等醜事，又出在江赭名下的布坊中，難免會對她起疑，所以，江赭設計讓江夢指證自己的母親，其實是做給自己父親看的，只有這樣，江淮才能勉強信上三分。
若依然不信，江赭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，那些李氏母女構陷自己的證據，若是擺在父親面前，李若蘭一樣免不了被休棄的結局。
但是自己也會因算計李氏，而受到江氏家法的嚴懲。
所以她急著離開，是為了探探父親的口風，好做兩手準備。
沈澈一聽她要離開，雖萬般不舍，仍是起身相送。
卻在這時，聽到樓下傳來李氏絕望的哭喊。
二人忙從窗扇處探頭，發現那布坊門前停駐了一輛江氏的馬車，馬車上下來的是一直跟在江淮身邊的常管事。
那常管事在李氏面前丟下了一封休書，以及一件蔽體的外袍，連句話也沒有多說，便揚長而去。
順便帶走了李氏身側的江夢。
李若蘭雙目呆滯的望著馬車離去的方向，就那樣被無情的丟棄在逐漸散去的人潮中。
她突然停下了嘶喊，裹了裹身上的幔布，彎腰從地上撿拾起那件還留著江淮氣味的狼裘，平靜的將自己裹了個嚴嚴實實。
擡起頭，拔下了淩亂素髻中的玉簪……
江赭的心徒然揪起。
她太懂被人拋棄的滋味。
也比任何人都知道，此刻那只握在手中的簪子，其鋒利的尖銳處於自己來說，是多麽的誘惑。
它可以讓自己從被拋棄的悲慟中瞬間解脫。
江赭身子一顫，回首就要往樓下沖去，卻被身旁的沈澈徒手勾住了肩膀，攬回了身邊。
他俯首在自己耳畔輕言：“放心，你擔心的事不會發生。”
江赭猛跳的一顆心在聽到這句話後，竟然識趣的平和下來，仿佛受驚的小獸聽到了寺廟裏祥和的鐘聲。
而那李氏竟也真的如沈澈說的那般，只是用拔下的簪子重新挽了發髻，理順了鬢前的發絲後，隨著人群消失在了巷口。
江赭這才舒了一口氣，轉頭看向身旁正朝樓下望去的沈澈。
她雖不知他是如何確定那李氏不會自戕，但迎著快要褪去月白的初陽，卻是第一次細細打量了他的模樣。
輪廓分明的五官棱角如崢嶸高山的勁峰，長而濃密的鴉睫下，嵌著曜石般漆黑的眸子。
尤其那雙似笑非笑的薄唇，勾起時的笑意，總會被人曲解為紈絝從良後的深情。
確實是最受姑娘們歡迎的一張臉。
這樣一張臉，單是看著，就知桃花債不會少。
更何況他以後會在北戎戰事中封狼居胥，搖身變成褚國萬千少女長夜懷春時幻想的小郎君。
聖上更是賜了他仕女無數，而前世身為淮陽侯妻的江夢雖然在江赭面前以勝利者的姿態告別，可在沈宅的後院裏，卻是被十幾房的妾室擾的不堪重負。
外界雖搏了個與淮陽侯相敬如賓的美名，t可私下剝去外衣，誰又知道那錦衣的裏子是否爬滿了虱蟲。
想至此處，江赭不禁晃了晃肩頭，企圖掙脫掉方才沈澈為攔住她下樓，而被他輕攬住的雙肩。
對方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不適，適當的松了松手臂。
江赭順勢與他拉開了距離，她小心的把握著分寸。
不暧昧亦不疏遠。
她卻不知自己的舉動，卻在沈澈的心裏掀起驚濤駭浪，那種若即若離，觸而不得，正瘋狂吞噬著他的理智。
他那副風平浪靜的面容下，開始僭越的孕育起占有她的欲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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